第一章──我選擇了你，好好感謝我(1)

　　早自習的前五分鐘，高二所在的二樓的走廊一如往常，和高一的沒兩樣，歡笑、聊天聲不絕於耳，在這裡的學生們對死亡的感覺還有些遙遠。

　　不過自從三年前的事件發生後，國高中的校園確實產生了變化。

　　和物質或校園的規矩上無關，和心理比較有關，雖說最初釐不清事件問題，各國科學家與政治家要求大家別害怕的第一週時，政府的確有一度避免學生在學校產生恐慌而採取停學的政策，後來在宣告事件無解後又恢復了學校的運作。

　　死亡隨著時間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事後，正確的來說是學生的心態有了極大的改變，主要朝向消極的方向進行，由此，按照我個人想法擅自分化出來的有三種類型的學生。

　　一是認命的類型，在自己或是父母的決定下繼續來學校，希望自己一切的努力不會在十八歲的那天白費，他們佔的比例最少。

　　二是朋友在哪我就去哪的類型，認為在求學的階段摯友們是最為重要的人們，只要他們選擇來學校就跟著來學校，較多選擇休學則跟著休學，比例佔最大。

　　三是對人生已經放棄的類型，想著與其去學校痛苦，在十八歲前不如休學待在家裡或追求自己想做的事，政府允許高中生在任何時間經監護人同意後以此為由休學，通常過十八歲仍活著的話會被要求復學，他們佔的比例為中等偏少，近兩年在各高中新增的「特設班」就是供該類學生就讀。

　　本來的我，大概會一直是第三類的人吧──如果哥沒有死的話。

　　從前門踏入新的班級，一瞬間我是成為了注目的焦點，不過他們大概是想起之前那位班導有提過的請假的學生而沒過度在意，沒多久就回到自己正在聊的話題、做到一半的事情。

　　有幾張熟悉的面孔，不佔多數所以我不在意。

　　我默默地整理著已經被同學放在抽屜內的課本，依照今天上課會用到的順序移到上層，其他則放在下層。

　　整理完後，我趴在桌上看著新的班級的大家，試圖透過思考，讓時間流逝的快一些。

　　可能是父母對於小孩的想法更加尊重了，一、二、三類的性別比大致上平均化了，差別只剩學習的科目不同，班級數量則是因應一些學生休學跟著減少。

　　看著他們歡笑的模樣，多數人對此大概是高興的，在享受為時不久的青春甚至是人生時能讀自己想學的科目，同時異性或是同性的朋友能夠增加，就像國中小時一樣，老師也不需要面對班上成群的女性小團體或是過於吵鬧的大量男學生們。

　　細碎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只有坐在靠走廊前排，靜靜觀察四周的我才有注意到。

　　彷彿是算好時間似的，林老師抱著厚重一疊的聯絡簿和筆袋，帶著轉學生走入班級內，鈴聲響了。

　　「同學們回座位，安靜，早自習囉。」

　　林老師經過我前方慌忙坐下的女同學的桌子，四竄流動的空氣和吵鬧的聲音，走進來的轉學生是張眾所皆知的面孔，深黑的髮色與深邃的瞳孔，接近慘白的肌膚配上我們學校的黑色的制服與長裙，使得小巧可愛的臉蛋卻散發出點灰暗的氣氛，她是前幾天才上過新聞的大財團的千金。

　　「她是那個吧！那個，之前拍到去參加不知道誰家葬禮的人。」

　　「真的假的，她不是那個家族企業的女兒嗎？」

　　「哇靠，肯定是看上我來的。」

　　「白癡，你大聲說這種話一定第一個被排除。」

　　放下手中的聯絡簿到講台上，林老師拍了兩下手集中大家的注意力，然而沒幾個人有理會，於是她大聲的喊：「曾紹宏跟施樂廷，我說安靜了，再吵就跟上學期一樣分開坐。」

　　班級導師的慣用手段，全班安靜不下來時先叫班上最常起鬨的人。

　　坐在最後一排的他們兩個，互相偷笑一下，接著右邊的曾紹宏踩了左邊施樂廷的腳，他正要踩回去時，林老師叫了。

　　「曾紹宏！」

　　第二次被叫道，他低下頭做出有悔意的模樣，故意用假聲的說：「抱歉。」

　　全班幾個男生跟著笑了一下，注意力就回到講台那邊。

　　「早安，大家好，看你們的反應，多數人是認識我的，自我介紹就以最簡短的方式進行，我是Kiara，叫我中譯的伽羅就行了，之前是在家中自學，到學校上課是第一次，請多指教。」說完後，緩慢的鞠了三十度的躬，她經過走道坐到我後面一格的空位。

　　諸多的細碎的討論聲從班級內竄出，最多人質問的是「為什麼是英文名」以及「她是自學」這兩件事。

　　但過幾十秒鐘話題就轉移，轉學生還是千金小姐的討論熱度理所當然的勝過休學半年此刻復學的不知名男學生，坐在伽羅附近的人已經開始在詢問她的臉書、Line、IG等等的社交軟體。

　　連坐在我前面的馬尾女學生都直接無視我的轉頭向後面叫了「伽羅，告訴我妳的ID。」

　　「Kiara0907，我不太常用，傳給我可能不會太快回。」她冷靜的說。

　　犯了大忌呢，我在心中想著，只是想問個ID卻不小心打探到她的生日──所剩無幾的壽命。

　　「這……這樣啊……我加了喔。」馬尾女同學尷尬的微笑後，轉頭回去。

　　不是誰的錯，就是場無心的意外，每個隨口問她的人卻懷有少許的罪惡感。

　　叫做曾紹宏的男學生坐著兩腳椅，把腳抬上桌子，在今天以來最為沉默的瞬間突然開口：「你們幹什麼啊！不就是個生日而已，計較幹──好痛！」

　　林老師的粉筆以準確無比的精度打在他的額頭上，他往後從椅子上跌了下去。

　　「幹什麼啊，林老師咧！」他從地上爬起來後大吼。

　　「我就是林老師你想怎樣，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還有下面的註釋背了嗎？昨天不是說好今天早自習要考，課本收起來，要開始考了。」

　　凝重的氣氛瓦解了，班級內哄堂大笑。

　　「你耍白癡喔，紹宏。」

　　「吵死了！」他往抽屜裡掏出才開學三天就被他弄得滿是褶皺的破爛作業本。

　　拿起國文課本，她來回走了兩圈說道：「先默寫詩等等再考註釋，詩名、年代、作者，都不要忘記寫。」

　　等班級內所有人把國文作業本拿出時，林老師走到我和伽羅的旁邊。

　　「安裕同學，反正現在的小考你沒學過，可以利用早自習帶轉學生了解一下校園嗎？」

　　「我在家預習過了，小考不成問題，下課時讓女同學來帶她逛會更好，更何況早自習時在校內被其他老師問了在校內亂晃時要怎麼辦。」

　　「就說我是轉學生，你帶我認識校園，班級導師批准的。」把手機放進口袋，我後面的轉學生俐落地站了起來，釋出善意的對我微笑。

　　「是啊，這樣回答的話並非謊話，是我准許的合理且正當的行為，安裕同學。」走回講台的過程中，她又補到一句：「這次的小考不算成績不用擔心喔。」

　　「既然如此，讓我來帶伽羅逛可以嗎？身為學生會的一員和班長對學校也比較了解。」個子偏高一些，說話起來充滿活力的女生起身，將頭往老師及伽羅看去，徵求她們同意似的。

　　林老師不以為意的說：「我沒意見。」

　　「沒關係，他看起來對學校也滿了解。」

　　班長看似有些失望的坐下。

　　「好，我知道了。」走在伽羅前方，我打算照做老師的話，帶她參觀一下。

　　走出教室時，雖然因為正在考試沒有任何的聲音，但是我明確的感受到了一些人不懷好意的視線──估計那是忌妒吧。

　　根據我敏感的觀察力，發生對於我有利的小事就保有強烈反感的，大多是來自高一和我同班的五人。

　　忌妒就隨你們去，我對她不抱有戀愛情感，要討厭我請便，別打擾到我就好，不喜歡我的個性也沒辦法，天生的事情改變不了，我復學並不是來跟你們玩交朋友遊戲，只是「約定」罷了。

　　發生什麼事都跟我無關，不要牽連到我就行。

　　──一切的一切都無所謂。

　　「劉安裕，不是要帶路嗎？突然走那麼慢。」

　　有點空靈的聲音把我從腦袋中的自言自語拉回來。

　　伽羅喚到我的名字，我看著雙手交錯在背後，靠在柱子旁的她，輕輕點了下頭後繞到她前方。

　　她若無其事地跟到我一旁，我覺得沒差別就隨她便，不管她，反正我只是帶她逛一圈校園而已，被誰看到誤認成別的曖昧關係也是她的事。

　　「我們在葬禮上見過，我知道你記得。」她悄然無聲的晃到我面前，害我有點受到她驚嚇。

　　沒等我回答，從我表情中看出點頭緒，她微笑著的說了：「果然。」

　　「不要擅自推定我的答案，雖然是無庸置疑的事實，對、我的確記得妳，把一群媒體和陌生人帶到別人家葬禮的黑衣小姐。」心情不太愉快，我生著悶氣的說。

　　「感覺的出來是想要生氣的話語，聽起來卻意外平靜耶。」坐到樓梯扶手，伽羅一語道破我這個人。

　　心想著「關你屁事」，手插口袋，我不理會她的走下樓梯。

　　「真的生氣了？」

　　「我才沒有。」離她一段距離，我喊道。

　　我沿著一樓中庭旁的走廊快步走著，她加大步伐跟上。

　　「被走廊分割開的旁邊兩塊是中庭，我們往前接近的那扇大門後面的就是體育館。」快速的說明，我試圖敷衍過她。

　　「敷衍我的態度，看來是相當生氣呢。」

　　「就說沒有了……要我說幾次。」

　　「好啦，其實我知道，你是不會說謊的對吧？剛才在教師辦公室外等待時有偷聽到。」

　　停下腳步，轉身過去，我疑惑的問：「既然知道的話，那死纏爛打的意義何在，調戲我能讓妳有自我滿足？絲毫不明白妳的目的，有聽到我在林老師那的談話就更該了解我對學校的熟悉程度僅有半學期，而妳卻反過來選我帶你參觀，很奇怪的吧。」

　　停頓一會，伽羅說道：「……這種感情就是生氣唷，從你的語氣、表情中感受不出來，不過我可以明確的體會到你在生氣。」

　　「為什麼如此肯定？」

　　「因為我看的出來，你其實並不想針對任何人，只是想找個藉口發洩你對哥哥的死。」

　　尷尬死了，在現實中說什麼大道理。

　　「你就很明白嗎？我當下的心情，說的像是理解我這個人，區區富家大小姐，根本不懂機器的感受，突然在高二時來到平民的學校是想得到什麼？在死前體驗平民的學校生活根本沒有好處，意義不明！」我毫不顧忌地大吼，在中庭一個回音能傳的最廣的地方，再過幾秒的時間，估計聽到聲音的學生和師長就會跑過來。

　　或許是人生中的第一次，我真心生氣了，甚至是遷怒於他人，由於喊完話時我找不到讓顫抖的嘴唇安穩下來的方法，我咬著下唇撇開頭，轉身向前逃離現場。

　　抬起右腳，我拼命的跑了起來。

　　「誰在大叫啊！」渾厚的男性聲音從我背後傳出，我筆直的無視他的繼續跑。

　　「發生什麼了？」

　　「好像有誰在中庭亂叫。」

　　「誰？」

　　「不知道。」

　　有其他細碎的腳步聲，不過我不是太在意，踩到打掃用的水桶滑倒被其他學生訓斥了，我仍然提起腳的跑著，只想趕快從我剛才失控的地方離的越遠越好。

　　「喂！給我停下來，你幾年幾班的！」

　　在不知道幾樓或是哪間教學棟的樓梯間，我力氣用盡的蹲下，在學生製作用來展示的一尊木製人偶像旁躺下了。

　　我本想起身，才發覺到我的腳踝扭傷，另一隻腳亦無法有多餘的力氣去撐起受傷的那隻腳。

　　看來只能在這等到恢復一點後再走去保健室。

　　沉靜下來，我冷淡的吐槽我自己：「剛才，我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藥。」

　　樓梯下有一個扶著扶手爬上來的女性影子，我大概知道是她。

　　伽羅白皙的臉淡淡的透出粉紅色，臉頰上還有幾滴汗珠，她坐到人偶像的另一旁後小聲的喃喃：「你是吃了興奮劑吧，跑太快了……」

　　喘著氣，我沒有多餘的精神理會她。

　　尋求打發時間的方法，我看向伽羅，和原本的形象不太相同，從冷靜看穿一切的冰冷女王，變成淘氣活潑的鄰家女孩，注意到她的制服和裙襬濕了一遍，原因我是再清楚不過。

　　「才跑一下子就滿身是汗，我可是一滴汗都沒流，剛才一副了不起的模樣去哪了。」

　　「誰知道啊？」她燦爛的笑了，「哈咻──」隨後卻打了個噴嚏。

　　用手摀著嘴，她尷尬的撇開頭。

　　脫下我的制服，我說道：「給你，十度的秋初穿著全濕的衣服會感冒，裙子的部分你自己想辦法。」

　　「你桶的樓子就別耍帥了，別往後看喔。」她接過我的制服後說道。

　　躲在人偶像背後，她小心翼翼的換著衣服。

　　我老實的待在原地，幫她注意有無經過的人，沒有絲毫去偷看的慾望，更何況我也還動不了。

　　兩個人間的氣氛還不錯的情況下，我問道：「所以，妳為什麼來到我們學校？」

　　「想知道嗎？」

　　「別用問句回答問句……」

　　「你下一句話是『妳小學老師沒教過妳嗎？』，對吧。」她笑著說了。

　　手持著換下的制服上衣，她從人偶像後走出來。

　　「要幫忙扶你去保健室嗎？」她盯著我的腳踝說道。

　　「謝謝。」我抓緊她空出的另一隻手，靠到她肩上的往樓梯下走。

　　本來想告訴她往保健室的方向，可是她似乎是早就理清學校的構造，往正確的方向帶我前進著。

　　刻意避開會被教室裡的人看到的路線，伽羅和我在秋風吹撫著的走廊前行。

　　「你哥哥叫我來的，這所學校。」她在我放鬆的狀態下說了。

　　「這樣啊。」我沒有追問。

　　「還有一個原因，你聽了可能會覺得我是個不懷好心的人，但是我想讓你知道。」

　　包紮過後，依據護士小姐的指示，我要躺在床上休息一節課。

　　班長在早自習的下課時將我的外套送過來，她沒有多問我受傷的原因，把外套放在我一旁，只是神色慌張的問我：「還好嗎？」

　　我多次強調了：「我沒事。」她才放心的離開。

　　等到下課結束，學生都回歸到班上，吵鬧聲消失，我終於再次有沉靜思考的機會。

　　我回憶起伽羅對我所說的話。

　　「你哥哥還告訴我了，這所學校有能讓人100%迴避無差別淘汰的方法，我想要去找出來，有興趣的話中午到B棟二樓的音樂教室找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一些你哥哥可能跟你說過的細節，我也會分享他告訴過我的事。」陽光將她的側臉包覆，我當下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記得最後她說道了：「我……有想幫助的人……」

　　扶著額頭，我腦袋一片混亂，不自覺的在心中想──哥你到底是做了什麼事才能和富家千金以及逃避死亡的方法扯上關係啊？

　　「唉──」人生中第一次，我嘆氣了。

　　頭好痛，我如此想著的在保健室的床上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