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半徑 6-滿足靈魂的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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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色的半徑 6-滿足靈魂的成本

作者：互生眼│2018-09-30 23:16:51│贊助：0│人氣：11

　　儘管不是舒服的體驗，就結論來說我還是睡著了。

　　至於構成那段不悅經歷的，並非蕾佳娜在睡前說的話。相反地，她的挖苦反倒讓我賓至如歸。至少知道我們還沒淪落到將心事帶入夢鄉。

　　因此，讓我為了逃避而逼迫自己盡快入眠的，是那之後的另一件事。

　　布萊特家的客廳有點詭異。

　　每當察覺到那詭異之處時，還伴隨著身體上的不適。最主要是頭暈，類似劇烈暈船的那種。

　　我猜測應該是跟視覺上的刺激有關，於是閉起雙眼。結果那股不適依然維持相同的頻率運作著——宛如有著生命。那無疑是會呼吸的惡意。

　　客廳被陌生人闖入了。

　　我一開始是這麼想的。

　　由於睡在沙發上，最先映入我眼簾的是擺放在客廳的桌子。桌子晃動得很厲害，卻不是地震。

　　「啊——」我試著讓喉嚨發出聲音，確認耳朵是否出了狀況。

　　既然身體沒有任何問題，想必是發生了最嚴重的事情。

　　沒錯。

　　桌子在移動時——沒有發生一絲聲響。

　　不只桌子，這個現象也出現在沙發、電視、吸塵器、掃把、窗邊的風鈴。除了我以外的世界都在移動著。移動的方向跟速度都不同，彷彿被人操縱著。

　　這還是第一次這麼強烈地希望自己只是喝醉了。

　　身體沒辦法移動。

　　腦袋幾乎停止運作。我用僅存的思考能力去說服自己還活著，因為我不想在這種關頭發現自己連哭都沒辦法哭。這種死法實在是太悲慘了。

　　而在後來——

　　桌子總算死掉了，電視也死掉了。

　　那些在深夜短暫擁有生命的家具終於一一死去。

　　從開始到結束都靜悄悄的。

　　可能我不是這世上唯一看見家具在半夜亂跑的人，只是因為那景色太荒謬了，荒謬到沒有人願意相信，所以也沒有人願意說。

　　這是我用來說服自己的說詞。

　　等到能在沙發上挺起身子時，令人頭暈的噁心感也消失了。然而取而代之的是包覆在手腳的沉重感。那讓我聯想到泡在福馬林當中的生物。

　　生理層面的睡意讓感知變得遲鈍，不久前的體驗卻讓我在接下來跌入夢鄉前驚醒過來。連續了好幾次都是如此。

　　我只好離開沙發，打算分散一下注意力。

　　原本想要通知蕾佳娜，卻不好意思讓她陪著我失眠，等到天亮才通知她也不遲。因為現在都已經是這個時候了——

　　「嗯……」

　　奇怪。

　　現在到底幾點了？

　　布萊特家原來沒有時鐘嗎？這件事還是第一次發現。

　　我在客廳來回踱步著，只為了消耗過剩的腎上腺素，還前往廚房喝了一杯水，並且去了一趟廁所。

　　回到客廳的時候，我放慢了腳步。

　　從四肢傳來的感受被大腦逐漸放大，能夠清楚意識到自己正在擺盪雙手，以及來回跨出雙腳。甚至會去思考肌肉是如何活動的。

　　因為才一回頭——有個人坐在沙發上。

　　留著白色長髮，應該是女性。

　　身穿單一顏色的連身袍（因為夜晚，所以看不清楚衣物確切的顏色）。

　　年齡的話，必須以女孩來稱呼。

　　她踢著雙腳，雙手在空中划著水，些許的氣泡從她衣物的袖口飄出——或者該說，我跟她此時可能都身處於水中。

　　「水中的布萊特家客廳」嗎？

　　聽起來真荒誕。

　　我走過對方的面前，她卻沒有發現我。也有可能是毫不在意我的存在。

　　「……嗨。」

　　試著打了一聲招呼，氣泡從我的嘴巴冒出。

　　女孩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似乎我才是闖入她世界的陌生人，因此我最後安安靜靜地坐在女孩的身旁，去思索這一切是否存在著意義。

　　我無意成為哲學家，只是單純不願意在親人面前僅存悲傷的情緒能表現。

　　白髮女孩的神情十分愉快，她利用雙手的食指與拇指組合出一台假想的相機，拍攝著除了我以外的風景。

　　被親人忽略的感覺遠比親人過世還痛苦。

　　縱然這只是夢境。

　　「……妳會冷嗎？」我這麼問。

　　「哼～呼呼……」

　　女孩什麼都沒聽到。

　　我有很久，真的很久很久都沒有經歷過像此時這麼難過的夢境了。

　　□

　　由於漫無目的地獨自生活了一段時間，我對於布萊特夫婦的厭惡感早已經淡化了。

　　那份厭惡與生態浩劫或是種族屠殺無關，畢竟透過媒體傳達的資訊往往無法帶給人切膚之痛。他人的苦難只要利用遙控器的一個按鈕就能輕易切換成綜藝節目。

　　因此我所經歷的，終究也是「他人的苦難」。不會有人伸出援手。

　　我與妹妹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經濟一直以來都不怎麼寬裕。

　　長輩過世後，監護人變成某個不怎麼熟悉的親戚。不過對方只是名義上收留我們，每個月象徵性地匯了一些錢到戶頭而已。

　　雖然收留很麻煩，但是就這樣讓你們死掉也很麻煩——每當使用那些錢總有類似的感覺。

　　即便沒有繼續升學，妹妹也因為身體因素無法從事工作。

　　白化症雖然在外表上看起來相當夢幻，但永遠都希望那只是虛構故事中才存在的疾病。可能是從小就沒有了不起的夢想，我不認為打工維持兩人的開銷是痛苦的事。

　　妹妹倒是認為人類不應該以那種姿態活著，始終尋找著不讓自己賦閒在家的方法。

　　於是她找上了青梅竹馬的父母——也就是布萊特夫婦。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後來不只是妹妹，我連想聯繫布萊特夫婦也沒辦法。直到現在才稍微有了點起色。

　　至少他們家的女兒回來了。

　　縱使蕾佳娜也不清楚如何聯絡不負責任的父母，但起碼她的直覺認為父母最近可能會回家。

　　我很感激蕾佳娜的直覺。

　　而在這兩年的時間裡，我偶爾會夢到妹妹。大部分都是回憶的畫面。

　　不過看樣子夢境本身也是會與時俱進的，至少比我還有上進心。這次的夢真實得彷彿伸出手就能觸碰到對方。

　　她的手掌帶有體溫。

　　身上有熟悉的沐浴乳香味。

　　我用兩手的虎口將她的頭髮分成兩個高高的馬尾，連白皙的後頸都看得一清二楚。

　　當我看見「琥珀•霍克」那滑落肩膀的「雙馬尾」時……應該怎麼說呢……雖然這個詞有點下流，不過……嘿嘿……我差點就要講出那句名言了。

　　為什麼人要遵守社會規範呢？因為那是種義務。既然取之於社會，自然就要服從它的規定。

　　那麼夢境之於我們的定位呢？「我的夢境」是基於「我」這個人才得以存在的。因此，夢境想必從我手中獲得了些什麼。

　　同時也代表必須服從我的意志。

　　結論的話，大概就是「單身的宅男很噁心」之類的。

　　「嗚嗚哇啊啊啊啊啊——」

　　琥珀在大叫著。

　　我只是在消耗體力，並不覺得兩人的互動有不宜讓第三者檢視的部分。

　　我跟她背靠著背，然後強行勾住她的手臂，揹著她到處跑來跑去。

　　等到腰開始痠了，我換成以公主抱的方式帶著她進行障礙賽跑。

　　大概是在我興起「幫她掏個耳朵好了」的念頭並把她壓在沙發上面時，琥珀才開始吐出完整的句子：「為什麼是你啦——為什麼我英明一世，結果會在這種地方被你性騷擾啦——嗚啊——」

　　原來她看得到我。

　　與親人相遇的實感忽然湧現。

　　夢境之所以無拘無束，主要是不需要顧慮現實層面。但她此時說的話充分讓我體會到她的無奈，即使這是夢，她也並非粗糙得如同免洗的物件。

　　這個人是能夠思考的，所以她是人。

　　「……你好重。」

　　「……」

　　我緩慢地離開，然後坐在沙發的另一邊。

　　好尷尬。

　　連在夢中都必須看別人臉色。

　　「哈啊！」我用右手揍了自己一拳，「可惡，快離開啊！我才不會把身體交給你這種人呢！不要破壞我們兄妹的感情啊！」

　　可惡，我應該要吶喊得更有感情的。

　　又揍了兩拳後，我用左手抓住假裝失控的右手。

　　總算是安靜下來了……我一邊說，一邊偷偷觀察著琥珀的表情。

　　「呸！」

　　她扭頭吐了一口痰。

　　完蛋了，這招也沒用，我還是趕快想辦法從夢裡醒過來吧。

　　「為什麼杰里你要拿菜刀？」她以生無可戀的表情跟在我的身旁。

　　「啊……以前聽說在夢裡死掉的話就可以醒過來。」

　　「怎麼可以這麼消極啦。」琥珀打開廚房的瓦斯爐，「來，你過來躺在上面，我去找汽油過來。」

　　「妳可以不要這麼積極嗎？」

　　「聽說上吊可以長高耶，杰里要不要陪我上吊？」

　　「一起上吊……別人會以為我們在殉情吧。」

　　「不然這樣好了——」琥珀從抽屜翻出童軍繩說：「等下我會把你的雙手反綁在後面，還把你的眼睛矇起來。警察來的時候就算看到兩具屍體也會認為我是畏罪自殺的兇手。」

　　「妳寧可遺臭萬年也不想跟我殉情嗎？」

　　「——你講的這句話就是行兇的動機啦！」

　　「原來我的妹妹並不是我的東西啊。」

　　「不要才理解一些基本常識就露出大澈大悟的表情啦！」

　　「可惡啊！」

　　「不要一邊懺悔一邊摸我的臉啦啊啊——」

　　琥珀就連掙扎的時候都很可愛。

　　好軟。

　　她的臉頰好軟。靠近觀察的話還能聞到洗髮乳的香氣。

　　人類為了生存而無法停止呼吸，但是在她的身邊呼吸可不只是為了生存而已，是一種生活。

　　為了生活，我開始衡量起接下來必須負擔的成本，例如她的辱罵，以及對我的拳打腳踢。然而在一百年後，肉體終究會消逝，殘存下來的到底還有什麼呢？

　　肉體只是一個媒介。

　　傷痕累累地追求更高精神層面的滿足——這才是靈魂存在的意義。

　　「——你已經全部都講出來了啦！變態變態變態！噁心！」

　　我的靈魂，已經沒有破綻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約五天。

　　換個說法好了，過了五天我才發現夢境沒有結束。

　　這個世界只存在著兩人的聲音，除此之外連黎明都消失了。打開窗戶只能感受到晚風的吹拂。

　　蕾佳娜也不在二樓的臥室裡。

　　這裡是哪裡呢？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雖然有點不應該，但我透過測試發現夢境不存在著死亡。

　　後來，我逐漸習慣在沙發上度過的時間。

　　在夢裡儘管不需要與陌生人接觸，也不會產生新的難堪回憶，然而用二分法來區分何謂幸福本來就是件荒唐的事。

　　幸福都是在災難後才緩緩沉澱的。

　　現在沉澱在眼底的，還無法被稱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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